“748”工程——參與“告別鉛與火”的印刷革命21
發表時間:2024-08-07 10:26作者:陳堃銶來源:節選自《我和我的祖國——北大老同志慶祝新中國成立 70 周年回憶文集》
陳堃銶,1936年6月出生于上海,北京大學王選計算機研究所教授。1953年進入北京大學數學力學系,畢業后留校任教。與王選一道從事我國 “漢字信息處理系統工程”(簡稱“748”工程)中“漢字激光照排系統”的研究,是該系統大型軟件的總負責人。 擠進“748” 1974年,北京大學研制成6912計算機,校領導為了能使學校各部門采用計算機管理,于1975年初成立調查組。從調查中得知,國家有個“漢字信息處理系統工程”,是四機部、一機部、中國科學院、新華社、國家出版局聯名于1974年8月向國家計委請示設立的,簡稱“748” 工程。該工程設三個子項目:漢字通信、漢字情報檢索和漢字精密照排。 當時王選正在家休養,我與他談及此事。王選被精密照排所吸引,此時他身體正在好轉,但還不能上班,可以在家做些工作,于是他開始調研和設計。王選常拖著病體到科學院情報所查閱有關照排的資料,了解到字模的數字式存儲是發展趨勢,光學機械式的二代機沒有前途,采用模擬存儲方式的陰極射線管三代機也將被淘汰,他決定采用數字式存儲漢字字模。 數字式存儲是將漢字的字形以點陣形式存在計算機中,每個小點占計算機一位,一個小字(五號字)大約需要100×100點,大字則要1000×1000點以上。漢字的字數比西文的字母多數百倍,算上各種字體以及大小十幾種字號,總的存儲量達數百億位,大大超出了當時計算機的容量。這是很大的難題,因此必須設計一種字形信息壓縮的方法。為此,王選每天對著印刷品上的字思考,經過苦思冥想,幾經修改,我配合他在6912計算機上試驗,最終試驗成功“輪廓加參數”的信息壓縮方法,將橫、豎、折筆畫稱為規則筆段,用筆畫的長度、寬度、筆鋒等參數表示;撇、捺、勾、點等為不規則筆段,用折線輪廓表示,此后又設計將壓縮信息快速復原為點陣的算法。1975年11月底,我們完成了漢字字形信息壓縮與快速而不失真的復原方案,并設計出緊湊的壓縮信息格式,取得了完美的結果。我以黑、宋、仿、楷等字體和十幾種字號點陣的總存儲量與壓縮后的存儲量相比,壓縮倍數達500多倍。 學校對國家任務很積極,我們將初步方案向學校匯報后,學校表示接“748”任務要干,接不成學校也要干。1976年10月底,北京市召開照排方案座談會,我報告了字形點陣的壓縮信息方案,并展示了用軟件還原、打印機打出的“義”字,不少人很感興趣,但北京市只支持二代機方案。 我在與王選設計壓縮信息及還原算法的同時,開始設計書刊排版軟件。我首先學習排版知識,調查各種書刊的排版格式,了解到國外流行貼毛條拼版方式,就是將文章排成長條,稱為毛條。若是排書,將毛條按一頁書的長度,依次剪開,再貼上每頁的頁碼、書眉;若是排報,按每欄的高度剪開,一條一條拼貼。我決定跳過這種做法,直接設計整頁組版的排版程序。1977年,我設計完成整個軟件系統,包括排書刊的書版排版語言和排版軟件,分時操作系統,將編輯、排版、發排等分解為多個命令的命令系統等,設計出實現框圖,與組里及協作單位同志一起編寫程序和調試。
為了決定壓縮信息還原為字模點陣的實現途徑,我編寫軟件在130主機上運行,發現速度太慢,平均每秒只能還原1個字。有軟硬件兩方面功底的王選決定用硬件實現。1976年9月起,他設計微程序用微處理器實現字模生成和形成版面。同年確定輸出方案,王選得知用激光輸出的四代機是發展方向,當時英國蒙納公司正在研制四代機,尚未成為商品。后來聽說郵電部522廠研制成功報紙傳真機,他請教物理系光學老師后,知道可以將其改裝為激光照排機,由此確定了用激光輸出的四代機方案。 無心插柳柳成蔭 “748”工程辦公室設在四機部,由計算機局副局長郭平欣任主任。按照慣例,四機部已決定由部屬單位負責總體設計,但該單位遲遲拿不出方案,郭平欣很著急,聽說我們的工作后,幾次派人來了解。1976年年初,他派人組織報告會,說是要與該單位“打擂臺”。因王選身體尚未恢復,我在會上報告了方案,該單位沒有報告,只對我們方案提了幾個問題,王選和我一一作答。此時郭平欣已中意我們的方案,也許是為了好對四機部交代,1976年5月4日,他指定11個字,要我們在一個半月內用計算機將它們的壓縮信息還原成點陣。于是,王選做每個字的壓縮信息,我與同事一起編寫將壓縮信息還原為點陣的程序,6月9日調試完成。 6月11日,郭平欣等四機部人員、國家出版局、第一用戶新華社以及人民日報社、光明日報社等媒體單位來觀看文字生成表演并座談,大家認為文字質量能滿足出版要求,對信息壓縮倍數予以肯定。這就使郭平欣下了決心。 因為北京市已確定了二代機方案的用戶和研制單位,所以四機部要經北京市給我們下達任務費了些周折。直至9月8日,由副部長劉寅批準,精密照排任務才下達給北京大學。后來郭平欣說:“有心栽花花不開,無心插柳柳成蔭。”可見我們是擠進去的。 北京大學對這一工作很重視,1975年就從各系抽調人員,數力系、無線電系、中文系都派教員分別參加軟硬件和字模制作,但抽調計算機教員十分困難。由于王選患病,我也經常病休,有關單位不相信我們能承擔項目,不愿派人。直到1976年3月,會戰組正式成立,由張龍翔任組長。在校黨委黃辛白同志和校長周培源的關心下,隊伍逐步充實。 1977年8月,學校批準成立了“北京大學漢字信息處理技術研究室”,還將舊圖書館(現為檔案館)一層作為科研用房。從此我們的工作走上正軌。1983年,研究室與計算中心等單位組成北大計算機科學技術研究所,1985年后計算中心等撤出,研究所中只有我們研究室,王選任所長。
同時,在四機部“748”工程辦公室的領導下,逐步落實了協作單位,包括:生產主機和王選設計的照排控制器的濰坊計算機廠、生產終端輸入設備的無錫計算機廠、生產照排機的郵電部522廠、生產漢字輸入鍵盤的天津紅星廠等。第一用戶新華社派技術人員參加軟硬件設計,并承擔了部分字模制作。至此開始了跨部門大協作。 在困難中前行 許多人對我們的方案極不信任,印刷出版界尤為普遍,對于用數字化字模,有人說:“這是小助教在玩弄騙人的數學游戲!”“簡直是天方夜譚!”直到1988年,還有公司向潛在用戶和業內人士發了幾百封信,說北大系統使中國拉大了與西方國家的差距,從而至少落后了十年。因此,王選說:“我們在罵聲中成長!” 有的人只主張引進,他們說:“是北大系統干擾了引進!”1979年引進英國蒙納系統,由于該系統不完善及國家的干預,風波暫時得以平息。1984年,美、英、日等國的產品紛紛來中國進行展示。隨后有六家大報社和幾十家出版社、印刷廠進口了國外系統,還有多家單位要求與國外合作。 “文化大革命”結束后,學校走向正軌,張世龍為組建計算機系召回計算技術教員;同時,國家為了加快發展科學技術,組織教師作為訪問學者出國進修,這很有吸引力。我們這里工作條件差,調試工作瑣碎而繁重,還不可能出去,因此人心浮動,逐漸有一批教員離去,王選的硬件組只剩兩個教員。 1979年原理性樣機開始連調,由于國產元器件很不可靠,調試時所有設備此起彼伏地出現故障,原定于1979年7月1日輸出一張考驗硬件的報版樣張,直到27日才輸出成功。調試由14萬行匯編語言編寫成的軟件更加困難,沒有顯示器,用紙帶輸入,調試結果看不到漢字,打出的是字符的編碼和坐標,分析后才能知道對錯。最苦的還是硬件不可靠,主機、紙帶輸入、打印機和照排控制機故障率很高,往往費了半天勁,仍得不出結果,其艱難程度在今天難以想象。 柳暗花明 經過千辛萬苦,我們終于在1980年9月15日上午排出了講述周總理當年懲治叛徒的小說《伍豪之劍》。周培源把書送給副總理方毅,并請他送給各位政治局委員。方毅同志于1980年10月20日在隨書附上的我們的信上寫了一段熱情洋溢的話:“這是可喜的成就,印刷術從火與鉛的時代過渡到計算機與激光的時代,建議予以支持,請鄧副主席批示?!编囆∑酵居?980年10月25日作了“應加支持”的批示。此時正逢改革開放,國家給了我們20萬美金。于是1981年我們購買了國外的硬件設備,科研條件得到很大改善。 1981年進口了NOVA計算機作為主機,照排控制器等全部換代,組成新一代的Ⅱ型系統。我培訓大家熟悉新機器,設計軟件換代。正在此時我患了直腸癌,只得在交代完換代工作后住院治療。幸而癌細胞沒有擴散,但從此給我帶來難以想象的麻煩。 1979年,王選開始設計Ⅱ型系統(名為“華光”)的照排控制器,用國外最新芯片替代國產組件,設計了世界首創的用普通紙出大樣,增加了長春光機所的轉鏡式照排機。 因為NOVA機與130機指令系統相同,軟件改動不大,只需要為實用性做充分考驗。我主持新系統聯調,并設計一些復雜版面作實用性考驗。手術后我身體虛弱,夏天在空調機房里待兩小時,就會腹瀉三四天。為保證每個字模正確,需要手工將錯字的壓縮信息還原,再在坐標紙上畫出后查找原因,為此王選費了很多精力。 1985年1月,系統交新華社使用,整頁排出8開中文報紙——新華社內部旬報《前進報》和14萬字的日刊《新華社新聞稿》。使用中照排機故障最多,抖動、漏光甚至不能工作,還有變字、丟字、缺字模,還因使用不當造成了事故,問題層出不窮,而隨機性的變字更令人費解,我們在忐忑不安中度過那年的春節。
此時國家設立了印刷專項,成立了印刷技術裝備協調小組,由原經委機械工業調整辦公室主任范慕韓任組長,經委機電局沈忠康為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。項目逐步從四機部過渡到由協調小組總管。在他們的協調下,各參加單位協作攻關,一一解決問題。 日報系統日益完善 1.險遭“斃命”的Ⅲ型系統 為方便使用,需使系統小型化,但改用微機尚需時日,所以在1984年,王選決定用指令系統與130機相同的臺式機DESKTOP為主機,這就是過渡性的Ⅲ型系統。 提供給大報使用,是王選堅定不移的目標。因為只有經得起日報的考驗,系統才算成功。而科技書籍的排版在當時效率極低,出版社亟須高效率的排版軟件。所以,我們決定在Ⅲ型系統上開發排報紙的報版軟件和排科技書刊的科技版軟件。 濰坊廠科研人員積極性很高,他們率先開發報版軟件,其間我多次與他們討論方案,并解決疑難問題。我們承擔排數學、化學等科技公式的科技書版,我還設計了用以插入其他軟件排版結果的結構,以便插入圖形等,使軟件功能更強,使用更方便。1986年年底,科技版軟件與Ⅲ型系統一起通過部級鑒定。 1985年,經濟日報社看到新華社成功使用激光照排,決定購買Ⅲ型系統。1987年4月開始試用,5月22日排了全部四個版面。但軟件問題很多,有時出現嚴重錯誤,甚至延誤出報,大樣機和照排機也不穩定。報社每天接到讀者投訴,不得不多次登報道歉。為此,報社領導警告:“十天內解決不了,退回到鉛排!”如果退回,意味著系統很難用于日報,也就是系統失敗。在生死攸關之際,大家只有加倍努力,終于使系統逐漸穩定。 濰坊的軟件終究存有隱患,后來還出現過重大事故,所以在1987年年初,我們安排肖建國等重做,他們不負眾望,很快取得成功,1988年12月在《深圳特區報》開始使用。 1988年7月,經濟日報社印刷廠賣掉了全部鉛字,1988年下半年換裝了Ⅳ型系統。 2.里程碑式的Ⅳ型系統 在緊張備戰新華社的同時,王選開始設計Ⅳ型系統,主機改用PC機。為使漢字復原速度加快、功能加強,他設計了兩塊專用芯片用于照排控制器中,使文字復原達到710字/秒,并有圖形圖像處理功能,還實現了勾邊字、傾斜字、旋轉字、立體字、空心字等鉛排無法做到的文字變化功能。 軟件必須重新設計,我修改、擴充了排版語言,并修改輸出結果的數據結構,形成了后來用于遠傳的版面描述語言BDPDL。我與學生一起設計書版排版軟件,并承擔核心部分。除了保留Ⅲ型系統的全部性能外,我設計了排字典時自動抽取詞條作書眉、自動形成目錄,以及排長表格時自動拆頁并保留表頭到下一頁等功能,很受用戶歡迎。此時,肖建國等設計的報版排版軟件已十分穩定,并配備了豎式顯示器,使報紙版面顯示更加逼真。
1988年年底,Ⅳ型系統開始在新聞出版、印刷業推廣普及,由于其性能優良、系統穩定、價格低廉,很快在全國推廣開來,成為國產激光照排系統誕生以來大規模推廣的里程碑。 開創漢字印刷的嶄新時代 1988年,北大在時任校長丁石孫支持下,成立了新技術公司。年初經經委同意,新技術公司開始生產Ⅳ型系統。 1990年,北大的系統以“方正”命名,公司也改名為“方正”。1991年起,王選又設計了方正91和方正93等第五、六代性能更加優越的系統。 為了徹底改造出版印刷行業的技術,繼告別鉛與火后,王選率領年輕一代又實現了四次告別。 第一,告別報紙傳真機。用衛星傳輸版面描述語言替代報紙傳真機,信息量約為傳真方式的1/50,且毫不失真。1990年9月首先在《人民日報》使用。 第二,告別電子分色機。研制彩色出版系統,在世界上首次實現彩色圖片和中文的合一處理和輸出。1992年1月首先在《澳門日報》使用。 第三,告別紙和筆。研制新聞采編流程計算機管理系統,記者的稿件快速傳入報社,編輯在計算機上直接組版,1994年1月《深圳晚報》首家采用。 第四,告別照排軟片。研制直接制版系統,將版面直接輸出在印刷版材上,1998年在羊城晚報社的《新快報》投入使用。 1985年,人民日報社以429萬美元訂購美國HTS公司的照排設備,調試三年還不能使用。1988年他們想來買“華光”,王選感到花國家外匯買來的設備應該盡量利用,決定對它進行改造。1989年3月,人民日報社與北大簽署了技術改造協議,4個月后改造成功投入使用,同年年底美國HTS公司宣布破產。 1993年,香港《明報》進行國際招標,方正93系統技壓群芳,最終獲勝,從此在海外大量推廣,占據了90%的華文報業市場,外國公司難與匹敵,全部退出中國。同年,香港《大公報》以專文報道海外采用方正系統的盛況。文中寫道:“國外許多電腦公司已先后宣布:在漢字電子激光照排領域,我們放棄與中國人競爭?!?/span> 20世紀90年代末,以年輕一代為骨干研發的第七、八代出版系統已出口美、英、法、德、加拿大等幾十個國家和地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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